上官琰这两天心情有些差劲。
当然这些坏心情概括一下基本都和那个死娘娘腔脱不开关系，沉舟园诗会原本是她和白先生商量好要一鸣惊人的所在，若是她不能在沉舟诗会上一展身手，天知道下一个脱离司空府入朝的机会要等多久。但莫说是白拾舟，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苦心孤诣跟随白拾舟学习一十三载，论起才学放眼帝京，年青一代之中自认绝无可与己比肩者，这个诗会头筹按说就是她的囊中之物。
但是事情偏偏就邪门了，全帝京都知道姜家老二不学无术只会抚琴作画，是个著名的风雅废物，但就是这个风雅废物居然一直深藏不露，一篇《沉舟园序》技惊四座，直接从她手里抢走了这个诗会头筹。当然上官琰也知道那死娘娘腔写的序文也真的是不错，虽然她自认也不是写不出来，但要像他那样一炷香多点时间一蹴而就还是有些困难，这也确实是她技不如人，没什么可说的。所以她生气有一半是气自己修行不够，也不知道这姜家老二比她还小一岁是怎么念的书，写的东西跟个怪物一样。但是另一半就是气这死娘娘腔深藏不露，他要是早有才名也就罢了，偏偏是选了这么个机会一鸣惊人，正好堵在她的门路上截了胡，上官琰气的主要就是这个，技不如人是一回事，明明才学卓著还要搞偷袭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看起来有些没道理，但上官琰觉得自己手上都是道理。
当然要是只有这事也还罢了，散会之后那天晚上，白拾舟居然还特地把她叫去，一是把这死娘娘腔的手稿交给她要她回去好好读一读学习学习，二是让她多和这姜老二联络联络感情，说不定以后两个人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僚，总不好把关系处得太僵，毕竟这姜老二文采斐然必定非是凡物，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云云。总之说了一通大道理把她听得晕头转向，只记得老师让她多找这死娘娘腔联络感情。
上官琰每想到当时老师那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就想掀桌子，但是没办法，白拾舟做事肯定是有道理的。他说姜老二可能会要一个司空府的闲职，那多半就是他只打算给一个闲职先收着他罢了，不然上官琰今天也就不会来这姜府找这娘娘腔了。
“不知上官小娘子此来，所为何事啊？”姜子玄看着明显腹内有气的上官琰，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相比于满心不爽的上官琰，姜子玄就更是懵逼了，他和上官琰的交集仅限于昨天的沉舟诗会，结果今天来的不是皇甫旻也不是姬铭晦，居然是这上官琰。不过正因为交集少，他也大概能猜出对方的来意。
……所以基本战略就是赔礼道歉？姜子玄看着上官琰同样僵硬的脸颊，心绪百转千回。妈的老子靠实力拔得头筹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是你实力不足怪得了谁啊少女？菜是原罪懂不懂？
“也没什么大事。”虽然气氛很是尴尬，但上官琰姑且也还是天水上官家早就定下的家主继承人，并非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气氛尬则尬矣，但是开场白还不至于说不上，“就是今天心血来潮想出来走走，一年之中难得这片刻闲暇，琰在这帝都也没什么朋友，便只好来找姜二郎作陪，姜二郎若是没有其他邀约，便请同行则个？”
……好，不愧是上官家的下代家主，这面子功夫还真不是一天练出来的。姜子玄咬咬牙，虽然他现在确实没有邀约，但是过一会可还真说不准有没有，但……
姑且先看看这上官琰葫芦里是什么药吧，那两个邀约拒了也就拒了，反正那么熟了鸽就鸽了也没什么问题，正好趁这个机会摸一摸她的底细，日后无论是作为同僚还是敌人也都好有个准备。
“恭敬不如从命，子玄听凭调遣。”电光石火之间，姜子玄已然有了决断，当下便轻敛衣袖拱手为礼。
“姜二郎是爽快人，那便请吧。”上官琰抬手将肩上的垂发拢至身后，对着自己的车驾侧身相请。
“上官小娘子客气。”
二人一前一后登上车驾，马夫跳上行辕，摔鞭一振，马车缓缓行前。
“……他居然还真的答应了啊。”
距离姜府大概也就五十多步的小胡同，同样停着一架装饰华美富贵的马车，身穿宫裙的少女看着缓缓行远的上官家马车，暗暗咬了咬牙，发出了极轻的磨牙声。今天她选的宫裙已经是自己柜子里最简单朴素的一套了，看上去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富家小姐，但是头上那支寻常人家根本不能用的龙凤呈祥珠钗却还是多少暴露了她的身份，更遑论钗上嵌着的那六颗北海贡珠，是只有天子才能用的贡品，也就是寻常人看去与普通珍珠并无不同罢了。
“人家以后还要在司空门下讨生活呢，现在司空最得意的门生前来邀约，他哪有不跟的道理。”斜坐在行辕上的男装少女耸了耸肩，今天她虽然做了男装打扮，但却轻轻画了眉点了唇，一头长发用矮冠束在脑后，颇是英姿飒爽，“再说你不是也听司空说了，今天这上官琰今天来找姓姜的多半就是他的授意，八成是一个不得不来一个不得不接，也怪不得他。”
“旻姐你还帮他说话！这家伙一直瞒着我们也就罢了！他昨天刚拒绝了我们的拉拢，晚上回头就给姓白的上了投名状！今天就跟着姓白的的学生一起出门交游了！说不定后天他就在司空府挂了官籍，转头就是阉党的人了！”姬铭晦看着一脸轻松的皇甫旻，又想起现在正和世家之间也是交口称赞才貌双全的美少女共乘一车谈笑风生的某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算他是个废物也该知道忠奸善恶吧？他不是一直自诩为风雅名士的么？谁家名士和奸党同流合污啊？果然昨天我就应该叫人剁了他！省得以后他给咱们添乱！”
“好啦好啦，说不定那家伙有什么难言之隐呢，他现在还不是阉党的人，一切都还未定，说不定他今天晚上就愿意和你解释了？消消气消消气，这个点大概醉仙居也该开张了，咱们去吃点喝点？他是和佳人颂风吟月去了，咱们可犯不着为了他生这个气。”皇甫旻拍了拍姬铭晦的肩膀，转向了侍立在车后的家将，“你们去几个人，给我盯上那个上官大小姐的马车，别被发现，懂？”
身后的家将点点头，六人之中走出两人，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就已经散入了街上的人群，丝毫没有引起半分注意，就像是两滴雨水落入深潭。皇甫家以军伍立族，府上的家将都是曾随皇甫明德出生入死过的老兵，做这种小事正是本行，必定不会有什么纰漏。
“走！不管那个呆子！咱们去吃肉！”姬铭晦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马车离去的方向，跳进了车厢，皇甫旻也看了一眼那驾马车的背影，叹了口气，钻进了车厢。
她比姬铭晦知道的要多一些，昨天晚上也知道了姜子玄一直以来的踌躇犹豫，但是这些都不是能和姬铭晦解释的东西——至少不该由她来解释。
虽然说，也有她的一份责任在就是了。
镐京城郊，翠环山，虽然叫山，但其实不过是座小丘，矮得连姜子玄这般天生身子骨羸弱的病秧子都能缓步走上山顶。镐京周围的山不多，这座翠环山还有山泉径流，因此也算是镐京人人喜爱的踏青之处。不过如今乃是上元，踏青日子还远，整座山顶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罢了，姜子玄一身身披白裘，凝望着崖前同样一身白衣的上官琰，初春长风微起，长发飞扬拂动，山虽不高，低首正好可以望见宏伟壮丽的镐京城，从这里看去，梅瓣飞碎之间，镐京巍然矗立。
这一路上约莫用了半个时辰，一直到此处，二人甚至未交一言，只是静静地共乘一车，下车上山，一路行至此处，一言未交。
上官琰看着脚下雄城，背负双手，就是这么静静地站着，任凭长风吹洒她出门之前打理了整整两刻钟的头发，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长叹出声。
“二郎，在你看来，司空是何等样人？”
姜子玄原本也正望着镐京的城楼发着呆，听见少女的问话，悚然惊醒，摇摇头，讪讪而笑，“自然是英明神武，当世奇男子，朝中公论，小娘子问我作甚？”
“我带二郎甩开身后尾巴来此，要听的可不是这般糊弄言辞。”上官琰摇摇头，脸上展开了一个略带讥诮的笑容，“此地再无旁人，你我何不坦诚一些。”
“那敢问上官小娘子今日约子玄来此，所为何事？”姜子玄咳了一声，同样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想来非是心血来潮，想要与子玄一同踏青的吧？”
“二郎在沉舟诗会上一鸣惊人，仰慕二郎的文采而与二郎结伴同游，难道不可以么？”
“小娘子方才还说坦诚，现在又在和子玄打马虎眼了。”姜子玄盯着对方的俏脸，语带促狭，“想必小娘子也该从旁人处听得，姜家二郎每年此时都和皇甫家贵女或是长宁公主共度，小娘子选在此时，想来必有用意？”
“咳咳，姜二郎果然是深藏不露，其实今天是司空叫我来的，说是昨夜我之举动有些失礼，日后大家都是同僚，为免结下梁子，琰今日才听了司空的吩咐，来向二郎赔礼道歉的。”上官琰一脸无奈，“还请二郎不计前嫌，别去司空面前告黑状。”
“坦诚，坦诚，诚意在哪里，”姜子玄拢了拢自己的流云广袖，依旧是淡淡微笑，“某已经开了头，主簿若还要闪避，子玄可就只能敬谢不敏了。”
姜子玄说罢便转身要走，上官琰无奈，终于还是出言阻拦，“慢着！”
“哦？主簿还有话说？”
“……还是那个问题，在二郎眼中，司空是何等样人？”
“子玄一开始便说了，司空乃是当世奇男子，主簿还要我说多少次呢？”姜子玄转过身，语气清浅，“我知道了，主簿今日约我，是来试探子玄的立场来了，因此故意挑了个会引起公主注意的时候，要的就是让以公主为首的皇派知晓，我姜子玄虽尚未入仕，但也已经和司空府有了些许关系，就算不能断了皇派近水楼台的拉拢，至少也是给他们埋了钉子，毕竟无论如何，我都是司空拔擢才得以入仕，不知子玄可说错？”
“主簿问我如何看待司空，便是想知晓子玄入仕之目的所在，毕竟当今朝堂分为四党，总归是要问清我这新贵是要入哪一党的门路，不是么？”
“朝堂之内，不过阉皇两派，人尽皆知，不知这四党之说二郎又是自何处听来？”上官琰眯起了双眼，镐京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姜二郎不过是流连风花雪月之间抚琴作画，便是过了昨晚也不过是加上了文采斐然一条罢了，如今看来，竟皆是小瞧了。
“阉皇两派自不必说，家父等等骑墙听风者也可称一党，至于这最后一党嘛，”姜子玄盯住了上官琰的双眼，“便是主簿这一派了。不知司空宏图，可缺羽翼？”
“你……”上官琰有些懵，自从坦诚俩字出口，整个对话都在姜子玄的控制之下，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姜子玄逼到了这一步，明明是她要试探，姜子玄却好似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盘托出，这究竟是坦诚，是戏弄，还是日后的伏笔？最重要的是，他到底想做什么？
“司空雄才大略，乃是能平定天下的霸才，不过如今受两党掣肘，只能暂收羽翼，所谓君子藏器于身。玄虽不才，也有修齐治平之志，主簿亦为读书人，当知儒者共仰为何。玄愿为司空臂助，不知这个回答，主簿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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